1971年3月，在日本名古屋举行的第31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期间，中美两国乒乓球运动员之间有些友好接触。美国乒乓球队的成员获悉有些国家的乒乓球队将在世乒赛后应邀访华，也提出希望能访华。中国乒乓球队及时向国内报告请示。

当时，尼克松政府因美国深陷越战泥潭多年元气大伤，应对苏联挑战力有不逮，正欲调整对华政策，想方设法向我伸出触角。与此同时，我国与苏联在珍宝岛之战后关系紧张升级，苏方在边境地区陈兵百万，对我国安全构成严重威胁。为开拓有利的国际环境，党中央、毛主席正在酝酿调整对美关系。但美国对我实施封锁围堵20多年，两国还在朝鲜打过一仗，双方长期处于高度敌对状态。中美关系的任何松动与改善，必将在敌我友各方产生强震，需要有一些必要铺垫。美国乒乓球队提出想访华，是送上门来的打开中美交往大门的良机，也是最顺乎自然、公众最能理解接受的中美关系破冰的序幕。毛主席经过反复斟酌，决定邀请美国乒乓球队访华。

1971年4月10日，美国乒乓球队应邀访华，成为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批获准进入我国境内的美国运动员。与美国乒乓球队在同期应邀访华的还有加拿大、哥伦比亚、英格兰、尼日利亚等四国乒乓队。周总理极为重视对他们的接待工作，曾数次召集有关部门开会详细研究部署。我参加了其中几次会议。给我印象很深的，是周总理很注意处理好接待美国队与接待其他国家队的关系。毫无疑问，在那5国访华乒乓球代表团中，美国代表团是我方工作重点，也是最受中外媒体关注的。但在礼宾安排和新闻报道中，我方要把握好国与国之间交往一律平等的原则，不能过于突出美国乒乓队，使其他四国代表团产生受冷落和只是充当陪衬之感。

1971年4月14日下午， 周总理集体会见5国乒乓球代表团全体成员。在人民大会堂东大厅举行的总理会见，是那次接待中的重头戏。周总理为那次会见苦心孤诣，提出了一个匠心独具的座席安排方案：将会见5国代表团的座位分成5处，既互相保持一段距离，又汇成一个大圆圈。５国代表团的礼宾次序，按其英文国名第一个字母的顺序排列。每个代表团的座位有若干排，第一排作为主座，前面摆放着茶几和扩音器，中间空着一个位置，给周总理留着。预定的会见时间一到，只见周总理快步进入东大厅，按礼宾顺序先到加拿大代表团的座位处坐下，与团长等寒暄，交谈互动。谈完一处，周总理再走到下一处继续寒暄交谈。周总理以这种罕见的方式，集体会见了5国代表团，既体现了对5国平等相待、一视同仁的原则，又根据5国不同的国情和双边关系，分别有针对性地交流沟通做工作，而且还分别与每国代表团全体成员合影留念。5国客人皆大欢喜。

1971年4月14日周总理会见哥伦比亚乒乓球代表团团长佩德罗·加西亚（前排右5）和全体成员。后排右1为作者

周总理集体会见5国乒乓球队的消息次日见报时，无论是文字报道还是总理分别与5国乒乓队的合影，都严格按照5国英文国名第一个字母的次序排列。中国总理会见美国首个访华体育队，实现了中美交往的解冻，这本是国际关系中石破天惊的重大事件，牵动全球格局，却在周总理巧妙精细的运作之下，以波澜不惊的一场集体接见形式呈现在公众眼前，不动声色地推进着毛主席外交战略调整的部署。

1971年4月14日周总理会见美国乒乓球代表团团长斯廷霍文和全体成员。

按照那次会见的礼宾顺序，周总理最后走到美国乒乓队座位处交谈。他首先引用“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句中国古话，欢迎美国朋友。周总理说，“我请你们回去把中国人民的问候转告给美国人民。中美两国人民过去的来往是很频繁的，以后中断了一个很长的时间。你们这次应邀来访，打开了两国人民友好往来的大门。我相信中美两国人民的友好往来将会得到两国人民大多数的赞成和支持”。斯廷霍文团长和代表团成员赞扬中国人民好客，并且对美国乒乓球代表团能够访问中国，表示高兴。

1971年4月14日周总理在人民大会堂与美国乒乓球代表团团长斯廷霍文（前排右2）等交谈。

在会见即将结束前，周总理问美国代表团成员：“你们有什么问题吗？”只见嬉皮士运动员科恩举手说：“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周总理回答说：“请。”科恩说：“总理先生，你对嬉皮士有何评论？”这是一个很冷门、难度也很高的问题，出乎现场所有人的意料。因为在一般人心目中，嬉皮士属于应该被否定的另类，他们奇装异服，颓废叛逆，离群索居，惊世骇俗，有的还时常吸毒。没有想到科恩会向周总理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如果换成别人来回答，分寸拿捏得不合适，恐怕难免会出现尴尬的场面。但这难不倒周总理。他略作思考后说：“可能现在世界青年对现状有点不满，想寻求真理。青年思想波动时会表现为各种形式。但各种表现形式不一定都是成熟的或固定的。因为，寻求真理的途径总要通过各种实践来证明是对还是不对，这在青年时代是许可的。各种思想都要通过实践检验一下。我们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所以我们懂得青年人的心理： 特别好奇。”他又说：“按照人类发展来看，一个普遍真理最后总要被人们认识的，和自然界的规律一样。我们赞成任何青年都有这种探讨的要求，这是好事。要通过自己的实践去认识。但是有一点，总要找到大多数人的共同性，这就可以使人类的大多数得到发展，得到进步，得到幸福。”周总理的回答富有哲理。他宽广的胸怀和谆谆善诱、以理服人的谈话赢得全场热烈的掌声。周总理这番话第二天几乎被所有世界大报与通讯社报道。科恩的母亲在美国看到后非常高兴，特地请在香港的朋友买了一大束鲜花空运到北京送给周总理表示敬意，感谢他对其儿子的开导帮助。

周总理那天会见的5国乒乓球队中，4个国家讲英语，由冀朝铸当翻译。只有哥伦比亚讲西班牙语，由我当翻译，因而使我能亲历当年轰动世界的“乒乓外交”，见证周总理高超的外交艺术。

周总理会见5国乒乓球队后，对外须发布详细的消息报道。领导上为慎重起见，在会见结束后派车让冀朝铸和我去中央电视台，仔细听取周总理与5国乒乓队交谈的录音，并据此核对我们当时的即席口译是否准确无误或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我们两人分别复听后，都觉得无须作修改。

作出邀请美国乒乓队来访决策的是雄才大略的毛主席。将毛主席的决策导演成精彩夺目的“乒乓外交”大戏的是外交艺术大师周恩来。两位历史伟人的大战略、大智慧珠联璧合，“用小球转动了大球”。在周总理会见美国乒乓球队几个小时后，尼克松宣布5项有助于改善中美关系的对华开禁措施。3个月后，美国总统特使基辛格秘密访华。10个月后，尼克松总统访华。中美关系终于走向正常化发展的道路，也加速了新中国走向世界的步伐，为我国创造了有利于本国发展的国际环境。

（作者为外交部原欧美司拉美组副组长，前驻阿根廷、巴西、墨西哥大使。本文仅代表个人观点。编辑邮箱：ylq@jfdaily.com。）

栏目主编：杨立群 文字编辑：杨立群 题图来源：IC photo 图片编辑：邵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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